在戈壁边的盐碱滩上,若有一棵树,它必定是沙枣树。沙枣树是盐碱滩上讨生活的先行者。先行者是孤独的,又是幸运的。先行者的脚步会在不经意中划破地老天荒,给亘古荒原打上第一个印记,让一切原始的不再原始。先行者如同拓荒者,背负着稻麦的使命和田园的嘱托,步履艰难地向荒凉深处走去,以挥霍生命的付出,换取辉煌生命的展现。
我们是从准噶尔大漠深处走来的兵团人,在那远去的拓荒岁月里,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开创基业的大潮中燃烧着激情。在一个春天的早晨,我惊奇地发现一个个嫩芽胀破沙枣核,倔强地冲出碱壳来到地面。第一缕阳光掠过,它们昂起了头;第一缕晨风吹过,它们挺起了腰。三五天以后,它们便组成一个方阵,用点点新绿给寸草不生的盐碱滩涂上叛逆的颜色。
无情的风沙不因沙枣幼芽的崭露而停息,苦涩的盐碱不因沙枣的稚嫩而收敛,一如既往,猖狂暴烈。它虽然不是专对沙枣芽的,但枣芽一出世便被视为摧残的对象,经受着它反复的蹂躏。孱弱的沙枣芽默默地承受着,无力反抗,无力呼救,仅为劫后余生报以微笑。
待沙枣芽长成沙枣苗,形质都会发生变化。风折一枝,它便在被折处重生一簇新芽;沙埋一次,它便抖落身上的沙尘,再往上长一节,尽管是那样缓慢艰难。盐碱的浸渍,它用树根吸收,用树干输送,用枝叶排放,使祸害大地的盐碱不得不随水而去。
有一天,林管连连长拿起电话向团长报告:“沙枣苗被兔子咬了……”团长听了非但不恼火反而高兴地说:“ 什么? 我们这个连兔子都不拉屎的盐碱地上,终于来兔子了,这是个好兆头哇!”冬天,连长又向团长报告:“沙枣苗被老鼠啃了,贴近雪面一边的树皮被啃了一圈,请示要不要撒药毒杀。”团长激动地说:“ 好哇,老鼠也来了,接着恐怕是鹰是狐狸了。你给我记住,绝对不许毒杀,包括兔子。”果如团长所说,自此以后,不仅是鹰和狐狸,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小动物都随之而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沙枣苗的枝叶不断长大,而且不断地进行着自我复制。一年蹿高一大截儿,蓬蓬勃勃地擎起荒漠上的丽日朗月,擎高头顶上的蔚蓝天空。它们一样高矮,一样胖瘦,枝牵着枝,叶连着叶,组成偌大一片幼林。幼林像一群俏皮的姑娘,打着绿伞翩翩起舞,动作一致地左右摆动,一曲方停一曲又起,舞醉了似的。舞着舞着,老鼠啃过的树干愈合了,颜色由淡绿变成铁红,树干上的肉质小刺变成坚硬的棘针,猫头鹰栖息的沙枣枝透出古铜色的光泽,兔子盯着枝头的翠绿色嫩叶,却怎么蹦跳也够不到…… 沙枣“ 铁杆铜枝银叶”的特征全部显现了,它真的长大了。
火红的五月,准噶尔原野上的漠风夹带着浓郁的沙枣花香扑面而来。这风细细长长的,沙沙甜甜的,诱得人们深吸一口,还想再吸一口。悠悠的花香引我走进了郁郁葱葱的沙枣林,只见花朵绽放在枝头,金黄闪亮的颜色,形状像桂花但个头却比桂花小,就开在叶柄的基部,这让我想起了它“银柳”
的别名。古来沙漠少花,但久居沙漠边的兵团人也不乏情致,把沙枣树当柳树看,把沙枣花当桂花赏,并且赋予诗的雅意,是要人们知道,屯垦者心里不仅装着“ 大漠风尘日色昏”的诗情画意,还装有如柳如桂的浪漫温馨。
以香取胜的沙枣花,有许多传说。相传香妃幼时喜欢在沙枣花盛开的树下玩耍,又爱吃沙枣,久而久之体生异香,成就了香妃的美名。又传说沙枣花蜂蜜为第一天酿,一勺入室满屋生香。还有传说,在沙枣花期驾车穿行沙枣林一游,3 天后汽车轮胎还是香的,若是骑马而来,连马蹄都能生香……年少时,我们也曾发过少年狂,在休息天带几瓶小酒、几个小菜,野游沙枣林,嬉笑打闹后喝得晕晕乎乎躺卧在树下,体验“人闲桂花落”的大漠野趣。
沙枣树开花的时候,香动城乡。赏花的人来到沙枣林,贪婪地嗅着,想闻遍所有树上的花。不仅如此,他们饱餐花香之后,临别还要攀折花枝带回家里插瓶独享,或赠送朋友分享。他们将折取的花枝抱在怀里,兴冲冲地边走边闻。有的人还将花枝编成花环戴在头上或套在脖子上,嘴里哼着《送你一支沙枣花》的小曲,表达对花的钟爱。我喜欢他们赏花,不喜欢他们折花。折花的人算不得爱花,充其量只是喜欢,爱花的人是不忍心折花的。
沙枣树的果实叫沙枣,粒大如豆,肉沙甜,略带涩味。秋天,沙枣成熟,串串果实压弯枝头。这时的沙枣林里如同逢集的村子,赶集者从四面八方涌来。最早赶来的是鸟儿,它们云集枝头,瞄准黄熟的枣粒举喙便啄,吃饱后便张开翅膀飞走了。等饿了时再飞回来,一拨接着一拨,天天不断。随后赶来的是羊群,它们在牧羊人带领下来到沙枣林,牧羊人举起手中的竿子,不停地击打树上的沙枣,羊只便不停地抢食落地的沙枣,直到吃得肚子圆鼓鼓的,然后横七竖八地卧在树下小憩。还有那些馋嘴的孩子们也常来光顾,他们猴子般爬到树上,摘一把沙枣捂进嘴里,捋一把装进口袋,手脚够不到的高枝就用钩子勾,使得不少树枝断裂,“敲树震果”者则搬起石头猛砸树干,砸得树皮脱落木质外露……目睹伤残的沙枣树,心疼之余,我哀叹这沙枣树结果的结果,甚至哀叹它不该结果。其实,沙枣树结果后,鸟兽吃食,本是大自然的两全安排。鸟兽吃了得以果腹,然后将不可消化的沙枣核排出体外,为沙枣传播了种子。然而聪明的人类一插手,味道就全变了,原本自然的事显得不自然了。
如今沙枣不再孤独。不孤独的沙枣隐入万绿丛中,沙甜的花香也混入杂花的气息,麦浪像涨了潮的海水冲到它的脚下,棉海的波涛从四面八方涌进沙枣林……树林葳蕤,庄稼茁壮,按照诗人的说法,它应该“在丛中笑”
了。然而,沙枣处变不惊,仍然和平常一样,该什么样子还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那葳蕤与自己有关。
我离开那片沙枣林已有多年,一直以来总想再去看看它们。如今,我一路走走歇歇,终于来到沙枣林,却发现,它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林中的树大多都老了,能开花的所剩无几,一些枯死的沙枣树倒在地上,看不到人们给树浇水、剪枝的痕迹。我想数一数被伐的沙枣树的年轮,但昏花的老眼总也数不清楚,转而又觉得可笑,这树是我们当年在此屯垦时所种,我怎会忘记那段时光呢? 兔子、老鼠、鸟儿都来此光顾过,它们是来觅食的,还是旧地重游,与老树一起回忆往昔呢? 当然,它们是来觅食的,它们哪儿懂得什么忆旧。
树老了,理当凋敝,这是铮铮铁律。衰败的景象告诉我们,沙枣树也该更新了。
我盼望看到更新后的沙枣林,即使是一片幼芽。
转自:http://culture.ts.cn/content/2013-09/05/content_8662866.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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