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热的七月,是高原上的最佳季节。车出喀什向西,地貌逐渐变得赤褐荒凉,随着飞驰的车轮子,旷漠风景扑面而来,天色是那种清爽稚嫩的蓝,夏季的云一朵比一朵白。只见公路远处的山脉雪线耀眼,如同镶嵌在天宇上的雪珠一样明亮,近处的群山逶迤高险,绵延怪壮,静默无声。偶尔,路旁的沟垄地上让人眼前一亮 ,赫赫然几株绿色植物弱小且亭亭玉立,感叹生命力尽是如此柔韧惊人,只要有一线希望,便顽强地活下来。
汽车在高原上左突右拐,令多年在山下习惯了温润花绿的眼晴,变得呆目惊诧。此刻,我的内心里涌动着旧地重游的情愫,二十多年前在这里戍边的经历恍如昨日。三个小时的行程后,终于来到了瓦罕走廊尽头一个叫克克吐鲁科的地方。
克克吐鲁科,海拔4300米,与巴基斯坦、阿富汗国相邻。这里高寒缺氧,孤独高远,头疼胸闷,气喘恶心,光秃秃的大山横七竖八地或站立或侧卧在四周,形成了势均力敌的众山群阵,睹住人们的视野。站在这里,身体轻飘飘的,两腿无力,大自然的淫威一视同仁地泼洒着这里的每一个动植物。陪同的兵说,这鬼地方,起了个让人挺神驰向往的地名,真不可理解。我明白,他胸怀怒气说的地名就是“克克吐鲁科”,汉语就是“鲜花盛开的地方”。
说实话,当年我来此处戍边,也是对此地名疑惑不解,无论如何,很难把“克克吐鲁科”与鲜花美景联系到一起的。。后来,我四处查找了有关资料后才知,远古时候,这里还真是鲜花遍地呢!
人类的祖先最早从海里爬上来的,亿万年前,帕米尔却是古海,今日的最高处恰是当时的最深处。据记载:帕米尔古称“春山”。大概意寓春天的山吧,当时这里的环境确实是温暖如春,应该是山花烂漫,春色盎然,生机勃勃,而且是飞鸟走兽聚集的天堂。据《穆天子传》记载,当西周时期的第五代天子穆王姬满费尽千辛万苦、不远万里跋涉于世界屋脊帕米尔高原时,看到这青草绿洲遍地的情景后大发感慨,如此远离繁花世俗之外的桃花世界,真是人间奇迹。于是他下令在这里狩猎五天,尽情享受此处绝妙风光。 何止这些呢,有书介绍,七千多年前,长春真人邱处机来到瓦罕走廊时,同样看到了这里的古渠之上芦苇遍地,绿茵如长龙,叶大亭立如掌,随风摇弋,郁郁葱葱,好不壮观。足见这里曾是一个山绿花繁、纯洁幽静的雪山圣地。如今走在这里,还能看到戈壁滩上那生生不息的骆驼刺、马兰等植物。
白云苍狗,沧海桑田。人类在这里播种的文明与文化、繁荣与繁华、恩爱与仇恨、善良与丑恶等,都被历史的风尘湮没,被大自然的狂妄所冲刷,只留下了这层层叠叠、灰褐色的地貌,留下了太阳和大雪的鸣唱,留下了寒风和缺氧唱给死亡的挽歌,留下了沉睡洁雪滋润大地后的神秘与希望。
每一次来这里,我都惊叹大自然的残酷无情。栉风沐雨几千年,硬是把克克吐鲁科亿年前美仑美奂的风景,剥落的现如今是层层断崖,道道沟壑,条条裂隙,粗糙丑陋,荒凉赤裸,风寒缺氧。有时在想,假如能把这些自然美景保存下来的话,高原上说不定能增添一道绝世雪域公园。然而事实是无情的,大自然是很难永恒的,多少个假如只能代表着人们对美好的向往。
我好奇地在四周觅寻。几年不来此处,连队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很难让人寻找到曾经锤炼自己、吸纳自然之气的重要记忆。惟有连队那栋陈旧的土块营房,还能勾起我对昔日大自然的回忆之情,对边关战友的无限思念。
往事如烟。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个冬天,克克吐鲁科驻地发生了一场几十年不遇的暴风雪。那时,连队正在执勤巡逻点上往回走的路上,突然,晴朗的天空不一会就变得乌云翻滚,急匆匆而来,继尔刮起了大风。顿时,整个大地沉浸在鬼哭狼嚎的风雪包围之中。
广袤的戈壁雪山里,狂风在呼啸,鹅毛大的雪花如断了线一样,直泻飞扬,白茫茫、灰蒙蒙的一片,把凸凹不平的高原笼罩成白昼,分不清仍是高山仍是沟壑。大雪一直下了四昼夜,最深处的积雪达两米多厚。许多牧民的羊群被冻死了,有的羊群还失散了。羊群是牧民的命根子。危难时刻,连队官兵紧急出动,分班分组去帮牧民在茫茫雪域上寻找失散的羊群。一只、两只.....。大多数找羊的兵都回来了,可唯有一个四川兵却迟迟未归。一连几天,牧民和官兵们在寒风劲飙的雪域上大声呐喊,在可能出现的地方急速寻找。终于,在一个避风的山坳里找到了那四川兵。只见他两腿被冻得直硬硬的,脸色苍白,说话有气无力,怀里还抱着奄奄一息的羊崽。
“快,把他抬到连队抢救。”
然而,连队医疗条件太差了,且道路积雪太厚,等团里派车送下山时,错过了医治的最佳时机。最终,四川兵的两腿还是没能保住,留下了终身的遗憾。
伤心、无奈以及带着对雪域高山的怨恨,那兵的两腿永远在鲜花盛开的地方被夺去。
这些当年发生在连队的故事,如今的后来戍边人不可能知道了,即使向他们说起此事,大都感到那是一种杜撰的传说。
我怀着对四川兵的敬仰、怀念之情,专门来到曾经被积雪围攻封睹折磨的地方。映入眼帘的自然美景让我感到了一种震惊,当年光秃秃、荒乱缤纷的戈壁,如今却是长出了绿油油的、毛绒绒的细草,湛蓝的天空嵌着雪白的云朵,天际轻轻浅浅地,将大地包裹着。一片片绿盈盈的草场在眼前铺陈开来,如一幅花花绿绿的毯子,像碧波荡漾,仿佛与粗犷戈壁血脉相连,从近处一直铺往远处的雪山脚下。高高的草坡上,逶迤的河流边,随处都散落着自由自在的羊群、牛群、马群,刚出生的羊羔、牛犊、马驹们扭动着弱小单薄的身子,把这片昔日的不毛之地点缀得充满无限生机。它们在快乐地吃草或奔跑,亮亮的皮毛在雪山、蓝天衬托下闪闪发光 。这些在士兵的视线内过着悠闲逍遥生活的动物,为高原上增添了一道人间奇景。
万物世界,一切都在变,事实已证明了。 二十年前的情景与现时的真实有着截然不同的反差。那么追溯到二百年前呢?两千年前呢?克克吐鲁科定是鲜花盛开的地方啊!
回到营区,现任连队的连长刚巡逻归队就不顾劳累出来陪同,他身体消瘦,紫铜色的脸膛堆积着厚厚的沧桑,看上去在这里生活的时间不短了,一问便知已是老高原。他说,现时的连队设施建设都已是改天换地了,崭新的营房整齐划一,不出门就可以吸到氧气,什么都不缺了。
我在赞叹如今戍边条件变化的同时,真切地感受到祖国强大后边关的温暖与自豪。
“走,到连队班排里去看看,与你们当年相比相差很大。”连长说。
于是,我在他的带领下,一个班一个班地巡视。每个班都是一样的格式,统一的设施,所不同的是每个班的窗台上放的花不一样。
见此,连长笑笑说,“这里高寒缺氧,虽然夏天外边鲜花遍地,但到了冬天还是冷峻的,没有了绿色,哨所就变得单调死寂,失去了活力。战士们就用双手绘制了哨所的春天。挖来各种野草花,栽到花盆内,有的还栽各种蔬菜一类的。真是冰寒料峭满屋春”。我说,这是哨所的传统了,所有边关都是这样,当年我们也是这样做的。随着,连长给我讲述了他自己亲历的一个故事。
那年12月中旬,帕米尔高原寒风瑟瑟,他来到连队任职。
一到连队,他就不顾高山反应,深入班排与战士话家常,只见一班的窗台上一盆青翠的大叶花草就深深地吸引住了。他好奇地走上前,想伸手摸摸它。
“别动!”一名战士急忙说,声音略带愠怒。他知道,高原边防的战士渴盼春天,最珍爱花草,还特别担心有人把花带走,便连说抱歉,把手缩了回来。
说话的战士脸膛黝黑、嘴唇干裂,听口音是甘肃人。困窘中,他指着那盆花问:“这是什么花?”“不知道!”那战士似乎余怒未消。“没有名字?”他更疑惑了。“是没有名字,你愿意叫它啥,就叫它啥吧!”战士的话还是硬邦邦的。
后来,连队干部告诉他,这盆花,是这名战士从海拔5000多米的雪山顶上采来的,甘肃兵用皮大衣包住,带回连队,栽在罐头盒里,放在有暖气的窗台上,以后就天天侍弄呵护。人有情,花有意,这花居然越长越旺 ……
后来,他和甘肃兵相识了,常对兵开玩笑似的说:“你养育的花就是好,就是人的脾气不行,应该改改啊!”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连长参加上级组织的培训,又探家去了。回来时,已是十个月了,再到克克吐鲁科边防连队时。一下马,就直奔兵舍,想看看那盆花。谁知,这花明显地发蔫,叶子也泛黄了。
副连长叹息一声说:“这花,真是有灵性,主人不在了,长势也不行了 ……”
他一听,忙追问那个甘肃兵的下落。副连长说:“一个月前的早晨,连队照利组织跑早操时,结果,甘肃兵跑了没几步,脸色就不大好看,蹲在那里很长时间,不一会就倒下了,没有留下任何话。上级一检查,是心脏病发作了。从此,团里规定,以后早晨不准跑的太快。”
连长专门来到那盆还在顽强生长的花跟前,眼里一团雾气升上来,笼罩住那盆没有名字的花……
从此,他常到班里看看花,外出巡逻时看到有好看的草花,也是想法设法挖回来栽上,这不,连队每个宿舍都养着各种有名的或无名的花呢,有的班养育的花还很多呢!
连长的故事讲完了,我听得内心久久沉默。
连长接着说,近几年来,这里的雪水很多,特别是夏天,还时不时地下几场雨雪。过去荒凉的戈壁,如今都披上了绿色,满山遍野都是,也是一番风景啊!我在连长的引导下,专门到当年荒秃的地方一看,啊,这里果真是盛开了春的气息。
过去连队门前乱石如林,寸草不生,什么也不长,如今,戈壁石中却是野花纷呈,黄色的,白色的,紫色的,宛如高山精灵。就连那不起眼的骆驼草也开出星星点点的红花,给人以庄严、惊奇之感。而石缝中,雪水潺潺,清澈明亮,绕石流向远方。雪山、绿洲,戈壁,山花,河水,恰是一幅人间瑰丽景色的天然油画,令人心旷神怡,孤独皆忘。
这些高原上的野花草,也许千万次地经历过雷电猛劈山头的凶狠,经历过飘飞的大雪对它们的常年覆盖,经历过无尽的寒冷对它们的狂妄肆虐。无数个苍白寂静的日子里,它们乞盼着晴和日丽的高原快快降下雨水,来滋润这些弱小的生命,去把整个高原染绿。 让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享受绿的芬芳,花的气息。
重新来到克克吐鲁科,顿觉有一种失而复得的珍重,如同找到精神支柱的快感。我坐在连队不远的绿色草地上,呼吸高原上清新的空气,双手掬一口清澈的雪水,看山,看草,看石,风雪高原戈壁滩上有了草,就有了灵气,有了音律,就有了美感。置身在这里,我也觉得自己也变成一朵花了,向高原雪山倾吐着真爱之曲,化为一颗草,一棵树,扎根于雪山,去守卫着浩浩边关。
克克吐鲁科,那里是我青春绽放的地方,也是生命之花茁壮成长的地方。
转自:http://culture.ts.cn/content/2013-08/09/content_8541885.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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