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地求田的老板
对于江西安义县鼎湖镇农民老板凌继河来说,这两个星期如做梦般,他没有想到,因为发140万年终奖,都会成为媒体追逐的焦点。这些天,他的公司迎来又送走了一拨又一拨的媒体,他坦言,有些招架不住了。
两周前,一则种粮大户给农民发140万大红包的消息被媒体疯狂转载,配图中,一群堆满笑容的农民围在一摞摞崭新的钞票前,江西绿能农业发展有限公司(下称“江西绿能”)老板凌继河站在中间,分发他们各自应得的份数。
事后,凌继河说,这些钱是一早从银行取出的,同样的事已经做了几年,而今年被媒体拍到了,无意间成了大新闻。
江西绿能是一家从事农业种植开发、土地流转和农业技术研究为一体的产业化农业公司,这样的企业在安义并不少见,而凌继河的不同在于,他的公司经营着高达1.5万亩流转而来的农田,这在经济并不发达的鼎湖镇乃至整个安义县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2008年,46岁的凌继河和家人还在全国各地做着建材、手机通讯和酒店经营的生意,生意网最南铺至昆明,最北远达西安。但离家30年,他突然想回去种地,这个念头让他只身回到少小离开的鼎湖镇,在已经变得陌生的家乡开始一段新的事业。
他的用意并不在于满足种田的兴趣,而是在农业机械化大趋势下形成自己的品牌。2009年一开春,凌继河的第一件事是走亲串户,一家一家地去“要地”。
“所以是开着奔驰下田。”凌继河说。鼎湖镇下辖14个村,凌继河通过人脉,一个都不放过。
劳动力外流、农村空心化同样在鼎湖镇持续了十几年,这里的村庄是外地种粮户的天下,在留守老人已无力种田的契机下,他们像新兴的产业大军进驻鼎湖镇,与农户间私下约定耕地流转。于是凌继河要地的过程就漫长而艰辛,那年大年初二,他请鼎湖镇西路村26位村组长吃了顿饭。
当时外地种粮大户最高田租每亩170元,田地零散不方, 凌继河一刀切报价200元。在同样希冀着土地有序流转、农业规模化经营的鼎湖镇,这个想法最初得到各村小组和村委的呼应,可第二天有人就变卦了。
“他们说,他那么有钱,种田是不现实的。”凌继河说,当时自己的前卫想法甚至被怀疑成向当地政府骗钱。
安义县农业局副局长张小牛是最初支持凌继河的一位领导,他告诉《第一财经日报》记者,安义县之前的土地流转以农户对农户为主,对企业和合作社为辅。游击队般的种粮散户遍布,造成的问题是信息覆盖面差,无法将定期的病虫情报和植保提示有效落实到点。
张小牛告诉凌继河,他的模式可以尝试,是未来国家农业发展的方向。
2009年,凌继河“屯田”近5000亩,并在镇上租下两栋别墅,成立江西绿能,雇足员工,第二年伊始,再大兴水利和机械,在各种“生产要素”备齐后,他用一个生意人的头脑,在这几年勾画出一套独一无二的“新型佃农制”。
他笑称自己不是地主,因为为很多人提供了就业机会。从一开始二十几人到了今年的一百多号人,这位“种粮大大户”老板的声名远播至外县,“每天都有人上门求职。”
新型“佃农制”
目前,江西绿能流入的水田面积已达1.5万亩,下地农工有一百多人,他们被分成15队,有各自的1000亩辖区。凌继河用不同的用人模式在15个队里试验效率,比如,有的队安放四对夫妻,有的队只用一人,也有的队因为耕地分散,再划块由队员专管专负责。
在农村,一个人或一个企业带动整个村经济效益的现象并不鲜见,这被称作“能人效应”,凌继河只用了三年就做到了。但由于农业是弱质产业,露天作业、风险性大,这让凌继河的大户之路并不好走。
据当地媒体报道,目前江西绿能的基地辐射江西安义、奉新、靖安等区域,带动农户6700余户,给区域农民人均增收2000元左右,企业实现年产值达7800余万元。
然而,凌继河否定了这组数据,按照他的说法,公司目前前后投入4000多万资金,“一分都没有收回”。
照凌继河看来,为他干活的员工“只要带着一双手来”,每月又拿固定工资,年终还有分红。而所有的本金投入都由江西绿能负担,第一年由于经验不足产量少,刨去田租、工资和技术机械成本等,他亏了60万元,而为了兑现年初的承诺,他再自掏腰包分发年终奖。
那时的年终奖还是平均主义,而现在则不然。一队队长刘高美手提16.3万元,这是他2012年的年终分红,一举夺魁最高奖。现在,公司以1500斤亩产为线,超产100斤以上的,奖励1.5元/亩。
2011年,四处在外搞运输的西路村人刘高美回到鼎湖镇,当时自家的田已转让给江西绿能,没活干的刘高美来到江西绿能。他当时只是冲着凌继河开出的6万元年薪而去,这是他在外打工所赚的数倍,却没想到自己年年超产,于是年终奖也水涨船高。
按照江西绿能与农工间签订的劳动合同,每组可以得到统一的2万元月薪,由组员均分。但是一队较为特殊,队长刘高美是一队唯一的组员,自诩很懂种地的他认为如果合伙制,听谁的就不好说。
“可是一个人怎么能种1000亩?”为了寻找一种制衡,凌继河要求他再雇五到六人,于是,刘高美又成了工头,但他必须和受雇者分享这2万元月薪,在凌继河的调配下,他拿4500元,底下的工人每人发3500元。“这样的话那四对夫妻一队的就是各2500块,而我一人就4500块。”刘高美这样解释。
当时,他做好“哪怕不赚钱也是一个人”的心理准备,他说,之所以自己年超产最高,奖金最多,也是因为可以不受合伙人干扰,放水撒种都自己来。但是,单干也为他带来现实的麻烦,白天,他必须监工,防止受雇工人偷工减料;晚上,独自再去干放水等轻便活。
“反正拿我的钱,不听话就滚蛋。”刘高美对工人还有考核权,不满意的来年就不用。而凌继河坦言自己不会完全放弃对工人的监管权,毕竟薪级工资制是出自他的设计,他要求和刘高美底下的工人也签订劳动合同,将3500元的月薪定死。
51岁的凌继河在四年间迅速鬓发斑白,任何工人的不得力都不会逃过他的眼睛。在农忙时,他开着车在遍布14个村庄的1.5万亩自家的田上摸查,“3天就能都跑下来。”公司对农田实行间接管理,在播种到收割一系列环节上统一施令,再由每队队长传达至下。
拿地“拉锯战”
在现代企业化的管理下,凌继河就好像是他的农业宇宙中最大的一颗恒星,他的周边则围绕着一批小行星,哪怕再远都能听见他发号施令,并感受到指向他的向心力。
而凌继河无法兼顾的是队里的工作意见不和。八队由四对夫妻组成,就曾在浸种秩序上产生过分歧,队长刘守量就要发挥很大的调解作用。他对本报记者说,公司对早稻和晚稻的播种期有规定,晚一天播就要罚钱,但是在期限前,全由组里决定播种日期。
刘守量像其余所有的队长一样,多拿了三百元钱的辛苦费,就因为他起着桥梁作用。更重要的是,他要确保与当地村民相安无事,“比如见到村小组组长发一支烟。”
他的八队在2010年开着大型拖拉机进驻沙井村,当时迎接他们的是大家狐疑的眼光。因为沙井村小田散田较多,刘守量还要小心地甄别自家田和别家田间的“楚河汉界”。有时候,难免洒农药会洒到别家的豆子,在这个时候,搞好与村委的关系是关键。
对于凌继河来说,要壮大规模化经营,最棘手的问题是如何小田并大田,只要不是村里所有的耕地都流转到他的名下,其中必夹杂着村户的自留田或租给别的大户的田。而归根到底,是怎样拿到更多的田。
2009年,鼎湖镇政府成立了土地流转工作领导小组,旨在建立土地流转信息服务平台,搜集和发布土地流转信息,提供土地流转的中介服务。据村民介绍,该镇农户间自发的土地流转在几年前就已发生,后发展至盛。
安义县专以铝合金门窗和建材生意而闻名,这里的年轻人在十几年前便纷纷去往大城市做生意。据当地政府网站报道,安义30万人口有12万在外经营铝合金。本报记者采访中,凡鼎湖镇人均称当地有80%人口在外,所以家中土地抛荒,于是村户间私下流转土地便应势而生,久之,外地种粮大户进入,逐渐成规模。
“绿能的成立使得镇上的土地流转服务中心发挥了作用。”鼎湖镇镇党委副书记杨沂钟告诉本报记者。据他介绍,原本土地流转服务中心就为村户和种粮大户提供流转咨询,江西绿能成立后,镇里为了扶持当地龙头企业,逐渐引导村户将农田转到江西绿能。另外,就是规范合同和做一些确认登记工作。
“引导农户向绿能流转土地也成了考核村委的一项指标。”杨沂钟说。
对于沙井村村委书记余尚富来讲,江西绿能让他喜忧参半,目前,该村90%以上的农田已流转至江西绿能,但这三年来繁琐的说服工作让他付出不少心血。“任何工作都要围绕他们。”余尚富说。
据他称,当时镇政府下达土地流转要求,希望“越多越好”,于是他开始派村组长日夜做村民工作。当时,还有众多外地种粮大户在村里包地,村委还得一一劝退,甚至搬出了“如果政府不支持你们也没用”的说辞。
渐渐的,外地种粮户私下问村户要地,并口头约定价格。据了解,2013年江西绿能仍实行一刀切租价,但是从去年的350元提至460元。而余尚富说,别的种粮户由于对良莠不齐的田更有选择权,能对良田出到更高价,于是村民受到利益驱动,总是暗地里不听指令,中途将田地流转他处。
沙井村下某自然村里的组长余科庆就是一个倔骨头,在他的坚持下,全组人的农田都没有流转成功。4年间,他每年都将自家7亩田流转给不同的种粮户,对他来说唯一的考量就是价钱,“谁高我就给谁,哪怕二十块钱。”
2010年,他将田转给一户他并不知姓名的陈姓大户,2011年又转给别人。当年他的田租是320元,而江西绿能支付的田租是350元,然而他还是没有流给江西绿能。
老余这样算账:假如他有5亩地,种粮大户能算他6亩,这样他一年多赚320元。江西绿能的田租虽然是350元,但是如果还是按照5亩来算,这样一来,他一年少赚170元。
去年,村委请他去开会,跟他洽谈是否能让出土地,但老余的态度很明确,还是让价高者得。今年,江西绿能出价460元,与其他大户持平,老余就在左右观望,谁的租金先到手就立马给地。
村委书记余尚富认为,这样的乱象产生是因为原本村里的土地流转就没有规范的合同,由于熟人关系和人情网络,村户历来口头约定流转,而江西绿能的到来让一切更难。由于村户总是看好租金涨势,再者是心随价变,一般都不愿与某家企业有长期租赁关系。
这种情况下,村委只能一边与江西绿能签订协议,另一边随时紧盯“私相授受”的村户。沙井村拿着江西绿能给的480元/亩的劳务费,即使如此,余尚富还是找到凌继河表示工作的难做,甚至打趣说情愿倒贴钱。去年年末,村上有5个人有围地私授行为,村委发现后立马挨家挨户做工作,以防效仿效应扩大。
安义县经营管理站站长谢帮根对本报记者透露,最早江西绿能与村户对接时有过合同,但双方意见有出入。江西绿能拟以10%上调年租,而村户认为土地的升值空间更大,于是经管站帮助完善了合同补充条款,加上了“一年一调”。
杨沂钟说,目前的土地流转还是本着依法、自愿、有偿的原则进行,但由于外地种粮户在镇上“一枪换一个地方式”的耕种导致土地肥力下降,所以镇政府的角度还是倾向于将土地流至本地的种植大企业。
“作为企业当然希望整块地都是它的,但是没有政策,政府毕竟不敢过多行政干预。”杨沂钟说。
种粮大户分化
同是种粮大户的南昌县人老熊去年在鼎湖镇有500亩田,去年5月播中稻时,突然发现别家的大型拖拉机出现在自己的田地上,当时还是用手扶拖拉机的老熊几乎无法上前阻止。后来村户将田租退还给老熊,说自家的田已经转给江西绿能。
老熊很想再去找农户私下说说,但后来得知也是政府的意志。他还是更中意鼎湖镇的好土好水,眼看着自己在该镇的地盘越来越小,只能将租地阵线拉到邻近的长埠镇。去年,他找上江西绿能,想分租江西绿能的田。
“但是好田要凭关系才买得到,不然都是边边上的散田,而且还贵。”老熊说。
外地种植大户在江西绿能这一农业巨头面前已经逐步分化并自行淘汰,但是土地兼并的速度还是跟不上江西绿能对于发展规模化经营的需求。让凌继河很头疼的是,有的村户即使给了土地,但就要留那么几亩几分的自种田,这也无法强迫他们硬给。
为了规整成方块化、园田化的土地,凌继河只能与村民协议调整田块。而有的村民就是认准了自家的田块,说换到别处会不认识。
还有一种情况就是村户将自家的几厘几分的田也一起打包强塞给江西绿能,“不收的话就整个不给你。”凌继河拿下后,发现连拖拉机铁耙子都进不进去。
目前,江西绿能与散户和村委间的土地流转协议期限大致是1年和5年,这对其在当地的长期发展埋下隐忧。镇政府相关人士告诉本报记者,目前由于江西绿能在当地的拿地已趋于平稳,所以流入流出仅限于小规模。
根据安义县农业局一份土地流转情况统计,全县农村土地承包经营权流转总面积15.3万,占耕地总面积48%。这其中期限在1~5年的占流转面积69%。
针对国家《农村土地承包法》30年承包权的期限,谢帮根对本报记者说,虽然各地都在摸索突破,但是只要政策不改,这对于企业长期发展的确是一个矛盾。
最近令凌继河欣喜的消息是,江西省农业厅出台了新的《种粮大户补贴试点工作实施办法》,将原先100亩的大户标准提至500亩。另外,对于承担着项目建设的大户提供信用担保、融资和贴息等金融支持,这意味着大户的两极分化趋势将更明显,优惠政策的天平将更眷顾江西绿能这般的“种粮特大户”。
2012年的农事已毕,刘高美还是没闲着,他穿着胶鞋、拿着GPS,行遍各村的田间,为公司清算和登记亩数,为开春做准备,江西绿能在年初又新流入3000亩地。
大型仓库、烘干厂、加工厂在江西绿能的院子后面相继竖起,凌继河勾画着他的年度计划:今年加工厂竣工,可开始向稻谷深加工方面拓展;明年计划以土地效益让村户入股分红;五年后正式开始盈利……当然,不变的是,他要时不时请各村村委干部吃饭,在说服拿地上,他仍不敢松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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