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31日,世界银行迎来了一位新的副行长,他是第一个在世界银行担任副行长的中国人,更是世行62年来,首位来自欧美国家之外的首席经济学家。他就是林毅夫。
有评论说,这道任命,意味着世行将更重视来自发展中国家的声音,更意味着中国经济体制改革走向现代化之路,受到了世界银行的肯定,而林毅夫就是中国经验的国际传授者。
其实林毅夫向来就是一位传奇的制造者,二十九年前他孤身一人游过台湾海峡来到大陆,追求他经邦济世的人生理想。
八十年代他成为了中国改革开放第一位在海外拿了经济学博士后回国的海归。1999年,他第一个提出了“新农村运动”的概念,为中国新农村建设,提供学术支持。2007年,他又成为了第一位登上了国际经济学界顶级讲坛——英国剑桥大学马歇尔讲座的中国学者。
2008年5月,林毅夫在朗润园他的办公室接受我们的专访。
首先拜访非洲
小莉:您会一直在这里工作到31号?要在就任当天因为时差的关系才会飞美国,是这样吗?
林毅夫:对,是的。
小莉:为什么到工作到最后一天才去履新?
林毅夫:30号学生考完试,31号是毕业典礼,下午的飞机,到美国还是31号。
小莉:会带您在北京的助手或任何的人去世行工作吗?
林毅夫:目前没有这样的安排。
小莉:完全相信世行里的同事们?
林毅夫:我相信。在我研究部门的同事,他们的水平都很高,可以到大学,到金融机构工作,哪的收入都比世行高,哪的研究条件都不会比世行差,他们留在世行,我想就是对世行提出的目标,帮助发展中国家解决贫困问题有一种使命感。所以我相信我们有很好的共事基础。
小莉:您到了世行之后第一个要拜访的地方可能是非洲。
林毅夫:是的。
小莉:哪一个国家?
林毅夫:我6月7号就会到非洲去,第一个要去的是南非,因为我那个部门正好在南非开一个会议。开完会以后,会到卢旺达跟埃塞俄比亚。
小莉:为什么想到去卢旺达跟埃塞俄比亚?
林毅夫:卢旺达过去社会动乱,这几年稳定下来以后,经济上出现了比较好的发展势头。埃塞俄比亚,在非洲一是个非常有历史文化传统的国家,人口也相对多,这些年经济发展也相当不错。我想了解一下为什么作为一个非洲国家,它能够做得比其他国家好,有哪些经验可以学习,还有哪些困难要克服。
有一套特殊的技能和经验可以带给世行
小莉:佐利克说您有一套特殊的技能和经验可以带给世行,经验我们都知道是中国经验,那技能是什么?
林毅夫:他的意思是讲我在中国参与很多政策讨论,有些政策建议也被中国政府接受,对如何把理论转化为政策这方面有些经验,有些能力。
世界银行任期四年,林毅夫在未来上任前就已经想好不会续任。他表示认真做好四年任期,累积经验,再回国为中国经济发展做点事。林毅夫出生在台湾宜兰,父亲给他取名叫林正义,希望他长大后为人正直,富有正义感。据媒体报道说,林毅夫小的时候家境清苦,由于家住夜市附
近,环境嘈杂,他总是晚饭后先倒头大睡,到了午夜才起来念书,念到第二天的清晨为止。
就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他的功课一直很好,大学进了台湾所有的孩子都想进的台湾大学。他从小就喜欢历史,却因为不服输,硕士选择了当时同学们认为最难考的政大企管研究所,但是历史从来没有停止对他的影响。
小莉:我记得您父亲是宜兰人。
林毅夫:对。
小莉:您的祖籍在哪里?
林毅夫:祖籍是福建,福建漳州。
小莉:那时候您父亲是第几代了?
林毅夫:他第六代,我第七代。
小莉:以现在台湾的分法,您应该算是台湾本地人了。
林毅夫:在台湾如果是第三代,就算本地人了。
小莉:对,但是您还是有大中华的情怀,父亲还是会跟您吗?
林毅夫:他就是讲这些历史故事,这些故事不都是中华的故事吗?都是中国人的故事。
小莉:您小时候印象比较深刻的,父亲跟您说的故事是哪一个?
林毅夫:什么《三国演义》,《水浒传》,这些好玩儿的,《七侠五义》也讲得很多,还有《岳传》。
小莉:《岳传》他也跟您说过?那您父亲也是一个很博学的人。
林毅夫:他有很好的记忆力,他听过的他就能记得,而且很会说。
小莉:您小时候就跟您的同学们说,您想做什么吗?
林毅夫:当时讨论很多,一般就是读历史,知道中国过去非常辉煌,知道中国在近代受到很多欺凌,作为中国的知识分子,就觉得对这个国家有一份责任。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够做点事情,让这个国家富强起来,这是小时候一个追求的目标。
军中宠儿 被蒋经国接见
在台湾上大学的男生必须参加短期军训。大学一年级,林正义军训之后,决定不回台大念书,投笔从戎。林正义以大学生的身份从军,很快成为军中宠儿,蒋经国还接见过他。
5个月后,就在1979年5月16日傍晚,上尉林正义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航道,他游过两千多米的台湾海峡,抵达对岸的厦门,更名为“林毅夫”。此时,他的家人并不知情,第二个孩子还在妻子腹中,27岁的林毅夫将自己带到了陌生的中国大陆,带到了不可知的未来。
小莉:您到了内地以后,本来有预想一些最坏的情况,您很幸运就没有发生,那时候想到最坏的情况是什么?
林毅夫:我一向是比较乐观。
小莉:是,那时候您觉得就算是生命有危险,都在所不惜。
林毅夫:因为不会有危险。
小莉:万一上岸的时候,人家发现了,然后发生了错误呢?
林毅夫:那当然是可能的,那个风险可能会有的,但从上岸以后,我觉得就不会有所谓的危险了。
小莉:您是不是也想过,在那个环境之下到了内地来,可能不会那么快地让您开始您想做的一些事情。
林毅夫:我从来没把自己当外人过,别人就不会把我当外人。我来以后能做多大贡献,这不是我的问题。只要每天都很努力在做,我就心满意足了。
1980年,林毅夫在给表兄的长信中道出了他为何要到大陆的心情。“台湾到底应该往何处去,这个问题长久以来,一直是我心中思索的主题。基于对文化、历史、经济、政治和军事的认识,我觉得回归祖国是历史的必然,也是最佳的选择方案。作为一个台湾人,我深爱生我,养我的地方。我愿为它的繁荣、幸福奉献一生的精力;但是作为一个中国人,我觉得台湾除了是台湾人的台湾之外,台湾还应该能对中国的历史发挥更大的贡献。我深深地相信,中国民族是有希望,有前途的,而作为一个中国人,是值得骄傲,是可以抬头挺胸昂立于世界之上的。”
或许是巧合,林毅夫来到中国大陆后的两个月,两项深刻影响中国未来的变革先后出现。1979年6月15日,万里在安徽凤阳县农村考察,肯定了当地农民自发的包产到户尝试,7月15日,争论不休中,邓小平决定“不争论”,选择设立深圳等四个特区。为了解中国社会,林毅夫就读北京大学经济学系,学习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而在几年之后,现代经济学才被引进到中国内地。1980年中国恢复了在世行的席位,一些世界经济学家也开始造访中国。了解一些西方经济学,又通晓英文的林毅夫,赢得了意外的礼物:他为到访北大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舒尔茨担任翻译,对他印象深刻的舒尔茨主动邀请他到美国留学。
小莉:说到舒尔茨教授,我看过两个版本,一个说学校指派您去做他的翻译,一个说法是您主动请缨给他去做翻译,哪一个说法正确?
林毅夫:当时是学校指派我去做翻译,因为他来演讲需要一个翻译。当时英语水平高的人相对比较少,我从台湾来,英文应该比一般同学好。
小莉:在翻译中,或者跟舒尔茨教授交往过程当中,您觉得是什么原因让他决定给您奖学金去念书?
林毅夫:他大概觉得我能听懂他讲什么。最明显的是他讲笑话,一般笑话是比较难翻译的,他看到连笑话都能翻译的话,那这个人英文一定挺好的。
在美国与妻儿见面
1982年来到生产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以自由和严谨的数理分析著称的芝加哥大学里,林毅夫几乎四年没有出校门,在这个西方经济学的麦加,开始了经济学家生涯。他的博士论文《中国的农村改革:理论与实践》被舒尔茨评价为新制度经济学的经典之作,而同时,在美国他也收获了比预期提前来到的妻儿团聚。
小莉:那时候您有想过会这么快见面吗?
林毅夫:倒是没想过,因为当时离开的时候,我想可能要十年、二十年或更长的时间。
小莉:您是不是一个很狠心的人?
林毅夫:我想从俗世的意义来讲,大概可以这么说的,但是人生总是有取有舍,没有不付出代价的一种追求。
小莉:我访问成思危委员长,他提到了那个大时代的事情,您的夫人也提到过。成思危说忠孝不能两全的时候,有时候只能选择忠,但是您那时候那么年轻,您有想过会是这样一个发展吗?
林毅夫:我喜欢历史,历史的潮流是任何人都阻挡不住的,我希望在历史的变化中能够做一点心安理得的事。中国人老讲小我跟大我之间的关系,那么要追求大我,只能把小我的东西压到最低。这是我从小读历史读书坚持的一个信念,我有这个信念,那我就按照这个信念来做。
因为有巨大的信念,林毅夫终究无法完成孝子的责任。1996年,林毅夫的母亲不幸亡故,他未能回台,2002年,林毅夫的父亲溘然长逝,林毅夫还是无法回台,最终只能在北京通过互联网现场连线来参与父亲的告别仪式。据说当他听到宜兰告别法师说,“宜兰下雨可能是因为儿子没有回来”时,他踉跄地跪倒在父亲的灵位前。媒体报道说,1986年,在美国耶鲁大学博士后完毕之后,美国洛杉矶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加州大学都正式给林毅夫教职但他都婉拒了,而且也放弃了到世行等多家国际机构工作的机会。林毅夫带着三十多箱的英文资料回到中国,成为1978年后首位归国的经济学博士。
小莉:许多人疑惑,中国没有研究伙伴,没有讨论和交流的对象,甚至资料都难以搜集,而他又为什么如此坚决地回国呢?听说回国之前,也找过几个单位,也找过一些部门,想要回来工作,结果没有人接您,是吗?
林毅夫:我想我是试探性地给大学写信,给政府部门写信,说我准备回来了,但是当时大家都没有回信。
小莉:这不是很冒险吗?
林毅夫:我想不会的,我想没人回信是因为当时没有从海外回来的人,所以大概没有人相信我真的会回来。
小莉:但是那时国外的待遇可能会比回到国内好得多。
林毅夫:从待遇来讲可能是比国内好,这是肯定的,但是我想我自己的追求,跟我妻子的追求都不是待遇,都是怎么样觉得自己能心安理得。
小莉:所以她很支持。
林毅夫:很支持。
小莉:连两个小孩都支持。
林毅夫:两个小孩他们确实也非常支持我,我女儿回来以后她读小学,写了一个作文让我非常感动。写她回来之前,跟她一个最要好的墨西哥小女孩的对话,我女儿当时就有点犹豫,说:“我听说中国大陆很穷,但我爸爸要把我带回大陆去”,但是那个布兰德就跟她说:“可是您至少还有一个很有希望的国家回去”。
成立全世界最美丽的经济研究机构
回到北京,国家教委给林毅夫一个不小的职位,林毅夫谢绝了,他还是选择了自己熟悉的农业经济领域。林毅夫后来相继担任国务院农村发展研究中心发展研究所副所长,和农村部的副部长。
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的副主任卢峰是这样评价林毅夫的,他说芝加哥大学毕业之后最早回国参与中国现实经济政策的研究,林毅夫并没有担心研究现实政策问题,会“弄脏”名校毕业的“白手套”,他把“白手套”留在了芝加哥。
1994年,林毅夫筹建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简称CCER。
这是第一个由归国学者成立的独立研究机构,林毅夫的哥哥是私人捐助者之一。1996年,在他捐资成立的奖学金颁奖仪式上,他说“我不了解我弟弟的研究,但我知道他做的事情一定对国家有利,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他的事业。”
如今的北大中国经济研究中心坐落的朗润园古雅秀丽,被称为是“全世界最美丽的经济研究机构”之一。林毅夫介绍说,“朗润”、“清华”是从唐玄奘的《大唐圣教序》里面摘出来的一个排比句,《大唐圣教序》讲“松风水月,何足比其清华,玉露明珠,岂能方其朗润”,清华跟朗润是对称的,这两个园子都是在圆明园旁边的皇家花园。
北大中国经济研究中心从成立至今,在中国的粮食问题、电信改革、银行改革、WTO、货币紧缩、宏观调控、土地问题、农民工问题、住房问题等,几乎所有关乎国计民生的重大决策中,都有他们发出的声音,并且逐渐受到中国高层领导的瞩目,成为国家决策的高级智库之一。而林毅夫,除了在他擅长的农业领域之外,在国有企业改革、金融、外贸等方面,也建树颇丰。
虽然林毅夫在国际经济学学术期刊上,发表的论文在全球华人经济学家中,一直排名在前一二名,在国际上的排名也一直很靠前,但是,他并没有选择成为典型的学院派学者,回到本土以规范的经济学方法,研究本土问题并为国际所承认,他说“我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我认为发展中国家的贫穷,并不是命运。”
二十年来几乎没有休息日,林毅夫不知疲倦地工作着,就在我们采访的这些日子里,林毅夫依然每晚都要工作早十二点以后,他说他要在离开中国之前,把中国经验以及存在的问题梳理出来,留给中国。
小莉:我知道您其实对中国经济发展是个乐观派,但是乐观中是不是确实有隐忧,需要提醒大家?
林毅夫:我觉得中国现在的问题,有它的表象跟它深层的原因。从表象来看的话,我们知道有所谓三过,投资增长过快,信贷货币投放过多,外贸顺差过大。这是我们这几年一直看到的,大家也感觉到这个社会当中的收入差距越来越大,城乡差距越来越大,社会发展的滞后,那么这些问题背后的原因是什么?我个人的看法就是我们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渡当中,采取一个渐进式的双轨制,应该是让中国这三十年经济能够快速增长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但是也有它必然的代价。你既然用双规渐进的,就代表你有很多旧的体制的问题,还没有完全解决。其实我们看到的很多问题,都跟很多旧的体制的问题没有解决是相关的。我相信,中国快速的经济发展,可以再持续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从来没有忘记我是台湾人,我从来没有忘记我希望台湾好,而且我相信台湾发展好对大陆是好的,大陆发展好对台湾更好。
小莉:有一句话我非常喜欢,您说一个人一定要建立一个比自己大一点的目标。
林毅夫:可以追求一辈子的目标。
小莉:可以追求一辈子的目标?
林毅夫:对。
小莉:这样的话,您不会因为一时的失败而迷失方向。
林毅夫:对,没错。
小莉:您一辈子追求的目标是什么?
林毅夫:中国知识分子追求的一辈子无非是怎样摆正大我跟小我,如果把大我作为追求的目标,把小我降低一点,其实这样的人生是最充实的人生。